醴硝

柏木的遗书

       我是一个杀手。
     
       我接到了一个委托。委托者要我去杀一个人。
      
       但是……说来可笑,也许你不会相信。但确实——我忘记自己的目标是谁了。对,我忘记了委托者要我去杀掉谁,简而言之就是如此。
      
       而现在,我需要回想起他,然后找到他并杀掉他,这是我必须履行的职责。话虽如此,但事实上我对此时毫无头绪。不要说对目标的印象,这种东西早不知被我塞去了记忆的什么角落。

       嗯。我是有对那家伙的印象的,只是我忘了。
      
       ……啧。

      对此事的烦闷郁结在胸口,成了一口无法随焦油尼古丁和二氧化碳的混合物一同呼出来的浊气。

      我头一次在夜晚的街头停下寻找的脚步。我需要冷静,好方便我确定寻找的方向——那个正确的,或者是更接近正确方向的方向。

      时间大概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对于散在大世界里的那些繁华的小世界而言,这固然不算太晚,但在这条区位并不繁华甚至称得上偏僻的街道上,尚还亮着灯的民居屈指可数,其中也包括那些留着彻夜不灭的门灯的人家和街角那家小商店。

       我从前曾路过这儿,并且我知道那家商店也很快就会熄灯。还有五分钟?不,差不多是十分钟之后。

       我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靠柜台坐着打盹的店主,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是。我突然想到,他会不会就是我要杀的人?

       这个念头像坚冰一样凝住了我准备抬起的脚。我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店主。

       无法移开目光。

       杀。…还是不杀?

       他身上毕竟是有着可能性的,我一向相信自己作为杀手的直觉。可万一不是呢?我不想……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节外生枝。我不想节外生枝。死了个人是会在这种安静的街道里惹出不小的骚乱的吧?

       “嗳,你知道吗,街角超市的老板死了呢!像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呢!”

        “真可怕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出此等骇人听闻的事!”

         “希望警察能赶紧抓住凶手啊!”

         “是啊是啊,放任这种人在外面怎么敢安心?!”

         住在这条街上的女人们会如此谈论这起事件吧?然后警察就会来查办这件案子。我呢,也许很快就会落网。就算没有,警察的调查也势必会对我接下来的行动有所妨碍。

       我想着这些,脑子里思路清明,可我又觉得里面一团乱麻。我的五指不停地用力张开,又放松并拢——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

       沉重空旷的金属撞击声缓慢而遥远,像是从世界尽头跋山涉水过来的一般,我快要在犹豫中沉睡的思维在一瞬间清醒得如同明镜,我清楚的看见那个打盹的店主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好像那钟声给了他实实在在的一记重击一般——就如同每个被巨响惊醒的梦中人一样;我还看见他头顶翘起的发丝在他直起身来后还在兀自颤动,像细风中的纤纤草叶——就和每个猛然动作的人发丝必然的震颤一样;那店主在座钟接连的报时声中打了个哈欠,跛着睡麻的脚从柜台后走出来,这在我眼中如同慢镜头,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他所拥有的仅仅只是一张因为工作的劳累而疲惫不堪的普通人的脸。

       我不清楚看明白了的自己此时心里究竟是放下心来还是大失所望,只察觉到那仿佛一声强过一声的钟声最终敲碎了我脚上的禁锢,我迈开脚步,走向前方阴晦的街道。

       报时的钟声在我身后渐渐远去。那个跋山涉水而来的钢铁巨人继续他前进的步伐,渐行渐远。我的心跳也像他脚下的地面一样随着他的远去渐渐沉寂。我吐出一口气来,同时感到胸腔里的那口浊气又往腹腔深处沉了沉。

      那只是个普通人。

      我踏着远去的钟声迈步,在第十声报时的尾巴里,我听到有人在喊:“嗨!”

       我转过头,看着那个站在商店外面的昏黄门灯下的店主,几只小飞虫在他头顶盘旋。他在冲我挥手——双手举过头顶挥舞,嘴里喊着:“嗨!就是你!”
   
       我静静地盯着他。

       他未必看得清站在黑暗里的我,但他肯定知道我停了下来。他似乎因此产生了一丝局促,用比刚才小了很多的声音说:“我是看见你接连好多天都深夜在街上游荡……那个,是有什么事吗?”

       ……游荡?好几天?在这同一个地方?我神思恍惚,以至于忘记回答他的问题。

       许久不见我回答,那店主显得越发手足无措:“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他慌张地试图解释什么,头顶的那几只小飞虫飞得更欢了,在他头顶划过的线条令人眼花缭乱,“只是,已经很晚了,街上会有危险的。这里看来偏僻,其实以前……”

       “我在找一个人。”我打断他。

         “哎?”他有些惊于我的回答,但很快显出恍然的样子,“是找弟弟或是妹妹吗?最近每天晚上都会有一群少年从这里经过,比现在还要晚一点,这会儿他们应该还在市区的娱乐厅里……你找的是弟弟?还是妹妹?里面是有几个女孩子的……恕我直言,他们真的是……”

       他的猜测中唯一没那么离谱的地方,是没把我当成那群不良少年中某一个的父辈或更老一辈的家属。我不得不再度打断他:“不是。我没有弟弟或是妹妹。”

       他现在是真的无措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在有些宽大的衣摆里不住的抖动。

      “我在找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歪头看他的表情。

       “嗯?”他先出奇怪的样子,问,“是什么样的人呢?样貌之类的?”

      我坦白道:“不记得了。”

      他的表情微微一动,在我还没理解出它的含义的时候又渐趋平缓——这点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说话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我勉强听清一点:“……找不到了吗……可怜……不过,”他的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不过,实在找不到的话,一直漫无目的地寻找也没什么意义了吧?完全放下到说不定哪天就忽然想起来了?人不都是这样的嘛。”

      “……说的也是。”我这么回答,胸口的浊气又往下沉了沉,压在我五脏六腑上,难受得紧。

       我转身离开。很幸运,那店主没再开口叫我。

在街角我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情急之下我往旁边一闪,还狼狈地在平地上绊了一下。那个人摇摇晃晃地擦着我走了过去,身上一股刺鼻的酒味,嘴里嘟囔着些稀里糊涂的醉话。

我扯了一下被夜风掀起的兜帽,转身继续向前。

我感觉那口浊气正企图挤进我的心脏。这颗拳头大的器官运动得又急又重,擂鼓一般。我急需宣泄些什么出来以减轻这种压迫感,否则它会把我的胸腔敲碎。

迎面正巧又走来一个人,我几步抢到他面前请他站住,无论几近大喝的语气还是毫无风度可言的动作都使我看起来不像要求助而更像找茬。那个公务员打扮的中年男人僵住脚步的同时夹紧了腋下的皮包。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胸腔实在胀闷得难受,我放低了声音,语速却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什么:“请问,你见没见过这么个人:穿黑色风衣,带兜帽的那种,脸颊苍白瘦削,看起来总是很焦虑?哦,还有身高,他差不多和我一样高——或许要矮一些,再么就高一点,几乎没有差别?”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接着飞速摇了摇头,绕开我急匆匆的走远了。

“……”

我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那口浊气似乎向上提了些许,仿佛刚才的一番话真的屏除了一些身体里郁积的杂质。尽管依然还有残存,但它已不再使我血压升高,头晕眼花。

墙头上落了一只猫头鹰,低头对上我的目光,它金色的眼里竖立着黑色的瞳仁,像个瘦长的人影。一种熟悉感蔓延上来。我猛的回头,身后的街道上却空无一人。我又不甘心地扫视了一遍四周,什么也没有。月光星光隐到云层里去了,那些小虫子全都飞去光源那里了,没有路灯的街道上除了我和那只眼睛发亮的猫头鹰,什么也没有。

可刚才我的确在那只鸟的眼里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我再次去看它的眼睛,它却展开翅膀,扑棱楞的飞走了。

我伸进衣摆握紧枪柄的手慢慢的松开了,静静垂在身侧。

全是些普通人,毫无特征。如果那个人——我要杀的那个人站在我眼前——不,哪怕仅仅只是在我眼前的人潮中,我也能一眼将他辨认出来。如果他在我眼前的话。这是杀手所必备的能力。

我三不五时的感觉他离我并不远。就像刚才在猫头鹰的眼睛里看见他的影子一样,在路过微微反光的商店橱窗的时候,或是走在暗淡月光下的街道的时候,我偶尔会看到他淡薄的影子一掠而过,而当我回过神来,他已踪迹难寻。

这就是我始终在这一处找他的原因:我相信他就待在这个町里。他肯定知道我在找他——或是对此有所察觉,所以他会刻意避过我,即使偶然碰到他也会找准我神思恍惚的时机悄悄地绕开我溜之大吉。

他知道我要杀了他,他为此感到焦虑恐惧,惶惶不可终日。

但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至少我没看见过。有一回我经过那家街角商店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嚓嚓”的响动,那就是他走路时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除此之外我还听见了他的呼吸声,时断时续,微不可闻,却无法完全压抑。我猛地抽出抢来指过去,那里却只有一片夜风习习的空荡。

像这样被他逃掉的情形数不胜数,以至于我觉得有很多时候他是故意要来找我的,要让我见到他,并且他的目的几乎就要达到了,然而在最后关头,他退缩了,逃走了。

这种意识使我愤怒,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但同时我也困惑于他做出如此举动的理由。

他呢?究竟是看着我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而窃笑,还是为我始终抓不住他的尾巴,只是他也只能在选择面前犹疑不定而苦恼?

一滴裹挟着泥土味的湿意落在我的脸上,接着骤雨便溅开在沉闷的夜里,造成的混乱声音就如同我此时的思维——或者说我的思绪混乱如雨声要更为贴切。这并不是做理性思考时应有的状态,今晚我注定又是一无所获。

那口刚提起一点的浊气终于被这暴虐的雨砸进内脏,不可避免地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一瞬间累和痛侵占了我所有的感官,我差点一头栽倒在雨里。

如此一来,即便再不甘心我也只有打道回府。

按理身体的不适本该使我辗转难眠,可疲惫的头脑却拉动沉重的眼皮把我带到了那个处于清明和混沌之间的诡怪世界。

这里与外界毫无联系,只有一片比里意识更深之层的黑暗与安静,像无星无月之夜的荒原,不远处有团与此处氛围格格不入的光团。白色的,驱不散周围哪怕一寸的黑暗,但它又确实是亮的,在黑暗中忽上忽下地跃动,也不知怎的就闪到了我面前,几乎贴上我的鼻尖。

我后退一步看着它,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叫到:“你!”

我跟着重复:“我?”

“啊,是你。明天去邻町。”

“邻町?哪一个?”

“就邻町啊,最近的那个,有一个儿童游乐场。”

“我去那里干嘛?”

“你最近在干嘛?”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提问的时候那声音像在笑,这点使我不爽:“我最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要……!”

我突然醒悟过来,情绪也激动起来:“是他!他在那里?!”

那光团晃了晃,在空中画了个圈,那个声音里透着烦躁,又好像有点雀跃的期待:“谁?我怎么知道你在找谁?”

“可你之前问过我在干什么……”

“那又怎样!”

我几乎要以为它只是在耍我,没错,之前的那个问题代表不了什么,但是:“你刚才说‘你在找谁’。”

那声音呵呵笑了。它说:“我当然知道你在找人,所以我才让你到那里去。所有的人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在他们远行未开始的时候,责任未履行的时候,还被宠爱着的时候,还没因为被抛弃而哭泣的时候……他们在那儿留下了气息又刻下了一半的自己。我说,你要找的人也在那,就算不是本人,你也可以循着他留在那里的痕迹顺藤摸瓜。”

“等等。”我听得混乱,“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做?”

“为什么?!”那声音发出了尖锐古怪的笑声,“或许是为了纪念,也可能是为了找回去。你知道鱼的洄游么?就像鱼的洄游一样,他们也要回去。”

“回去?回去干什么?”

它又怪腔怪调地笑起来:“你要是在那找到了你想找的人,干脆就问问他嘛。”

“他在那里?”我再次试图向他确认。

“你找过就知道咯。反正你现在也是走投无路了。”

“邻町,里面的游乐场?”

“你去了就看到了。你不是自认为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么。”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笨!!”那声音咆哮起来,同时那白光也扭曲起来,像是将要落进一个黑洞里去一样。

我猜它是在挣扎的,尽管没有声音(我一厢情愿的认为与我对话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但它的光芒骤然盛了一下,甚至照亮了一小方空间,在它后面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像要奔赴什么一样。

……怎么可能呢……我呆立在光芒彻底消失后剩下的黑暗里,全身冰冷。

如果那是他,他是怎么进到我的梦里的?

我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依旧是入睡前看到的黑暗,墙上的万年历却也确实地揭过了昨天的雨夜。

那些散布在我体内的污物使我痛苦难耐。我必须尽快了结这个任务,不然我会被它毁掉。

邻町同样偏僻冷清,有很多古老的木结构民居,夹在它们中间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味道,在干燥闷热的夏夜中这味道让人昏昏欲睡,但我却隐隐有点兴奋。

我最中照那团光的建议来了这里。

前方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迎面走来,嬉笑着打作一团。

我乘地铁到达本町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或许这就是街角那家商店的老板提到过的那群不良少年。

他们若无其事地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穿牛仔短外套的男生拿肩膀撞了我一下,又和同伴嘈杂着走远,不一会他们一道发出了嚣张的哄笑。

年代久远的木材味道和尘土味和在一起冲进肺里,带来轻微的窒息感。

吵闹和张扬,这就是他们活着的姿态。寻衅滋事则是他们活着的方式。

那意义呢?他们思考过活着的意义吗?他们思考过生命的意义吗?

行走在如此漆黑寂静的街道上时,他们会想到死亡吗?会联想到黄泉比良坂后那条长长的亡魂之路吗?他们会恐惧死亡吗?

我的脑海中一张张地掠过那些平凡的面孔,他们都是鲜活的,带着各自的表情,或惊疑不定或不以为意或歇斯底里……没有一张像灰烬那样刻板灰暗。

……他们呢?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吗?知道生命是为了什么吗?

他们知道所谓的“生命”远去之后,“人”还剩下什么吗?

……

我看见了高高矗立在远处的摩天轮,在黑暗的背景上,那是一道靠更深的黑暗来昭示自己存在的成像。

我站在了游乐场的入口处。

我看见了我梦中的那个声音描述的地方,也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此时藏身的地方,它就在摩天轮高大的支架与灌木丛的掩饰后面,门灯在燥热的黑暗中发散着冰冷僵硬的白光。

那盏门灯是安置在写了设施名称的牌匾下方的,因此直到我走到近前才看清牌匾上的字。

镜屋。

陈旧的木门开着一条缝。我推开门,面前就是一间大厅,天花板上亮着极暗的顶灯,甚至无法照亮下面随意放置的一面面立镜。

我径直走了进去,走到镜林之中。我动作极小心,脚步落在半旧的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我拔出枪,上膛。

咔。

屋顶上那些暗得快要熄灭一般的顶灯骤然亮了起来,同时我看见一团白光擦着我的视野边缘一闪而过,我的视线紧紧的追了过去,一同追过去的,还有我手枪的枪口。

但我没有扣动扳机。我要看个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白光钻进一面镜子,轻轻一晃,便成了个人形,穿着宽大的风衣,宽大的兜帽罩在头上。

他的手里也握着一柄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

如此光景使我震惊,我猛地退后一步,后背撞上了什么,我回过头,看见一张从黑色兜帽下露出来的,苍白瘦削的面颊。那个人的嘴唇微微翕动,一滴汗水从他的额角滑下来,他的目光越过我看着前方。

我回过头,看见前面那个人帽檐下露出的薄唇也在无声地翕动,像在与我身后的人对话,但他的头又是偏向另一边的;于是我又移动目光,看见又一个同样装束的人在无声地说话,头微微偏着 。我不断地移动目光,便有一个又一个同样装束的人进入我的视线,他们包围了我,绕着我旋转,如同行星围绕着它们的恒星旋转;他们的嘴唇无声翕动,最终摩擦出了声响,汇聚成了声音,拼凑成了语句:

“就是他。”

就是他,就是他。他们绕圈的速度开始减慢。

就是他,就是他。他们的绕行运动几乎停滞。

就是他……就是你。

黑洞洞的枪口重又对准了我。

就是我。

那人的兜帽不知何时滑落下来。所有人的兜帽都滑落下来。那都是同一张脸。

是本人。是我要找的人。

就是我。

“我”嘴唇微翕,一片安静中话语清晰如末日审判:

“找到你了。”他薄唇微挑,苍白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镜子碎了,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嚓……嚓……嚓……

我听见凶手走远了。与此同时,沉重悠长的钟声在地平线处奏响。

我睁开眼,眼前是令人心安的黑暗。

只是,我找不到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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